小说 梦魇岁月(二)
在大李庄中学一年多的读书日子,总的讲比较平静,只是中苏关系非常紧张,苏联在中苏边境地区陈兵百万,邢存和同学们经常参加野营拉练,半夜三更,一阵哨响,全校同学从热被窝中爬起,匆匆穿上衣裤,跑到操场集合,然后列队跑到野外,或乱坟岗中去抓“特务”。珍宝岛事件后,师生们投入紧张的备战活动中去,加班加点挖地道。夏天邢存们就参加夏收,去河坝下一队、二队割麦子,秋天就去参加秋收,掰玉米,收稻子。劳动虽然累,但精神还愉快。
学校学习压力不大,邢存的成绩也算不错,课余邢存偷偷读了不少苏联书籍(偷偷找来的)如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《青年近卫军》《普通一兵》《普希金诗集》《我的大学》《在人间》等,对邢存的影响很大,每当邢存想贪玩时,邢存就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: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,当他回首往事,不因虚度时光、碌碌无为而羞愧...。每当邢存遇到不开心的事,就会想起普希金那首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》。邢存还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。同学们相处比较融洽,大家都争着学雷锋,做好事。有一段时间,早上一开门,外面摆了十几盆热水,原来是班里的女同学做好事,帮男生们打好了洗脸水。搞得男生们很不好意思。坚决不让女同学端了。
第二年年初,小李庄整体移交给水工团,小李庄中学全部搬迁到县里,大部分老师同学分到县一中,少部分老师同学分到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县三中。邢存也到了县一中。
在一望无际荒凉的戈壁滩上,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乌云蔽日,一个十几岁瘦弱男孩在沙尘暴里拼命奔逃,身后一群身穿黄军装、腰扎武装带、臂带红卫兵袖标的人们,紧紧追赶,一面狂呼乱喊,“抓住他,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邢存,”“枪毙小反革命邢存”男孩惊恐万状,奔逃中慌不择路,一下绊在一块戈壁石块上,身上摔出几米外,两个壮汉饿狼般扑上来,把瘦弱小男孩如老鹰捉小鸡般一把拎起,五花大绑起来,又飞起一脚,把小男孩踹翻,令他跪着,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开乌云,在明亮的闪电光线里,男孩惊惧的发现,不远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,隆隆惊雷声中,传来,“准备、放!”的口令,男孩惊恐万状拼命大喊,“别开枪,不要”。邢存被自己的惊叫惊醒了,他发现自己还活着,躺在床上,被子不知蹬到哪里去了,原来是做了个噩梦,他猛地坐起,月光像水银般泻进窗内,宿舍里静悄悄的,偶尔传来轻轻的鼾声和磨牙声,同学们睡得正香。邵游拽起床下被子,想起下午的经历,蒙头躺在被窝里哀哀地哭泣。
下午(1970年5月的一天),邢存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田马,一个五短身材、长一双三角眼,大胡子中年男人把邢存叫到办公室,桌面摊开放着邢存的语文作业本,邢存一看,顿时慌了,原来邢存的一次语文作业,可能字写得太差,太潦草。邢存的语文老师苟为观,一位高个,白净面皮的中年男老师,用红笔在邢存的作业下写了“下决心,不让人看,”等批语。13岁少年邢存,看了这段批语,认为老师讽刺挖苦自己,年轻幼稚的邢存,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苟老师的批语用笔划掉,还在旁边写了极不雅的两个字-fp。更可笑可悲的是,没一会邢存就竟把此事忘了个净光,居然还用该作业本继续写作业,还又交了上去。真是蠢得死!因此当邢存面对这个作业本时,惭愧极了,低头连忙一个劲地检讨“我错了,我太不尊重老师了...,”心里暗骂自己真是蠢到极致!
但田老师接下来的话让邢存惊呆了。他严肃地说:“这不是尊重不尊重老师的问题,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,你知道你划掉的,并且辱骂的那句话是谁讲的,那是伟大领袖的教导,是最高指示!你这简直可以说是现行反革命行为”听了这些,邢存吓傻了,田马后面讲的什么,邢存都听不清了,脑袋里嗡嗡乱响,什么?这是伟大领袖的教导,最高指示?自己哪里知道?完了完了,我这么小就成了反革命,还是现行的?那我肯定要被开除了,甚至会被...,邢存脑海里出现前不久,参加县里公审大会的情景: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土坑前,上万群众面前,跪着一个头发花白凌乱五花大绑,背上插着一块名字用红色打X木牌的60多岁的老太太,公审者大声控诉她的现行反革命罪行:一个老地主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,罪该万死!根据公安六条,宣布对她判处死刑,立即执行!接着一声沉闷枪声响起,老太太一头栽进浅浅的土坑里,身体翻了个滚,仰面朝天,裸露的白花花前胸污血一片。公审者要求群众绕坑一周,许多胆小女生被眼前的惨景吓的紧捂双眼,邢存的胃里不停上翻,一天吃不下东西。回想起这些,邢存不敢往下想了,眼前一片暗黑..。
谈话最后,田马老师叫邢存认真写检查,要在全年级学生大会上做深刻检查,还恐吓邢存,如何处理要待学校革委会研究决定,要看邢存的检查态度云云。田马是县一中革委会里的红人,文革中获了好多奖。邢存以为真是这样的。邢存见识过了多场文革批斗会,包括邢存父亲的批斗会,对被批斗充满恐惧!万万没想到轮到邢存自己了,心里害怕极了。
那段时间,邢存整天头晕乎乎的,茶饭不思,觉也睡不着,夜里常被恶梦惊醒。他绞尽脑汁写检查,要说邢存不尊重老师,或者说邢存不通人情世故,邢存都诚恳认错,但要说邢存反革命,借自己100个胆邢存也不敢呀,再说邢存也不知道那句话是最高指示呀。邢存才上初二,课本上,红宝书里也没有这句话呀,邢存真是想不通啊。邢存妈妈听十庄在县一中上学的同学说,邢存犯错误了,要被学校开除了,吓的直哭。这更增加了邢存的思想负担,原本性格还比较开朗的邢存。从此变得沉默寡言,胆小怕事。
虽然想不通,但为了能继续读书,为了过关,邢存只得给自己上纲上线,扣大帽子、屎盆子了,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反革命。果然,邢存当着全年级同学,好像还有一些老师的面,痛哭流涕地把自己大骂了一通,居然被认为检查得深刻。后来学校也没有给邢存什么处分。事后邢存才听说,学校一些正直的老师,对田马等人如此死整邢存,颇不以为然。有老师就在讨论邢存问题的会议上为邢存仗义执言,说一个小孩子,他也不知道那是伟大领袖的话,这叫什么反革命?再说老师教育学生也应该用学生易于接受的方式嘛...。
虽然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,但对邢存心灵的伤害是巨大的、致命的。原先由于邢存学习成绩还算不错,性格也比较开朗活泼,和同学们相处比较融洽,但自从邢存被开了批判会,班里不少同学对邢存大变脸,邢存切身见识了什么是变色龙。比较典型的,一个叫魏大熊,一个14岁高胖男生,他仗着他姐夫是学校的小领导,在班里神气的不得了,邢存出事之前,他和邢存关系不错,他姐姐是学校饭堂打饭的,原来也在县林业队工作过,和邢存父母曾经是同事,打饭时有时给邢存多打点肉菜。自从年级开了邢存的批判会,魏大雄立刻就翻脸了,时不时找茬,到班主任田马那里打邢存的小报告。另一个叫鱼下勋,一个长着小眼勾鼻扁嘴的矮个男生,他曾是邢存的同桌,在邢存练字的纸上,他都能东拼西凑、东拉西扯找出邢存的“反动行为’,然后去向田马老师报告,田马又瞪着一双三角眼,把邢存一顿狠训,说邢存反动本性不改。这些人真是奇葩!翻脸比翻书还快。
小小年纪,邢存就尝遍世态炎凉。邢存也变得过分谨小慎微,但即使万分小心,也改变不了动辄得咎的状态,在wg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,天狼星(灾星)一直追附着邢存,如影随形,无法摆脱。
一转眼初中毕业了,由于文革动乱,学制混乱,邢存初中读了两年半,邢存姐姐比邢存高一级,她们读了三年半,而低邢存一年的师弟师妹,初中只读两年。初中毕业了,玛县没有高中,只能参加工作了。
1971年2月邢存被分配到玛河大队插队,14岁的邢存被分配到三小队,队长江成玉,为人不错。对邢存比较照顾。玛河大队的工作是艰苦的,春天邢存种水稻,地是盐碱地,要用天山雪水,一遍遍冲洗盐碱,地泡的极松软,一脚踏进水田,就陷到大腿根,春天的雪水冰凉刺骨,盐碱蜇得腿脚生疼。日子久了,腿上裂开一道道血口,傍晚一群群大蚊子围上来狂叮,无奈之下,只有用泥巴糊在胳膊和双腿上,弄得像个泥人,同在大队后勤工作的邢存姐姐知道了,心痛得直掉泪。在玛河大队工作期间,姐姐对邢存关怀备至,所有的衣服被子几乎都是她洗的,邢存生病时,姐姐悉心照料,煮鸡蛋面条给邢存补充营养。
在紧张的三秋工作中,邢存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早饭后,就下地掰玉米,割水稻,收高粱,每天累得要死,邢存经常拉肚子,拉痢疾,不停的吃合霉素、氯霉素、黄连素等,效果也不明显,邢存的身体更加瘦弱。邢存姐姐急的要命,到处找偏方,给邢存做鸡蛋面条就独蒜。苏联在中苏边境出兵百万,战备非常紧张,出身好的年轻人大都参加了基干民兵,发了步枪,但没发子弹,有的民兵时不时拿着步枪,在邢存这些出身不好的人面前炫耀,一次邢存气不过,小声嘟囔一句,“没有子弹,不过是一根烧火棍,有什么好拽的”。很快邢存这句牢骚就作为反动言论被人告到了队里,队里找邢存谈话,警告他不许乱说乱动,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好在队长比较厚道,没有向上级报告,避免了严重后果。
好不容易,三秋工作结束了,以为会轻松一点。谁知紧接着冬季挖渠、拉沙运肥大会战又开始了。新疆的大渠名副其实的大,开口宽20多米,深约10多米,新疆的冬天天寒地冻,气温在零下30多度,大地冻得硬帮帮,一镐头下去,只有一个小白点,不论男女老小,一人挖一米长渠道。还有从玛纳斯河道往农田里拉沙,一路几乎都是上坡,一辆堆得满满沙子异常沉重的架子车,邢存和身体单薄三十多岁的老张两人拉起来,非常吃力,滴水成冰的大冬天,汗水却顺着脸颊淌。这对只有15岁瘦弱不堪的邢存真是严峻的考验,那段时间邢存经常拉痢疾,又特别积极,拉着痢疾还坚持挖大渠。但身体真的吃不消了。每次回家,妈妈看邢存瘦的厉害。难过得直流泪,就有了让邢存重回学校读书的想法。邢存妈妈就去找县教育局,听说教育局长在离十庄大队5公里的四户大队蹲点,邢存妈每天挑担队里的牛奶到四户大队卖,然后就找教育局长,后来县教育局终于同意了。但田马等wg红人实际把持的县一中回不去了,邢存也不愿去那个伤心地。到哪里读书呢?邢存哥在县三中食堂当管理员,邵游就决定到县三中去读书了。